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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福分」—令人迷惘的選擇》

耶穌造訪馬大、馬利亞和拉撒路的家,兩姊妹選擇了不同方式接待耶穌。早在三世紀教父俄利根的年代,已經有意見認為她們的選擇,正好代表人建立信仰生活的兩種取態:馬大代表行動式的靈性(active life);馬利亞代表默觀式的靈性(contemplative life)。前者看重服侍、接待、工作與勤勞;後者放下俗務,專心致志於探求與神更深的契合。這類比雖然從來不是這段經文唯一的解釋,但回看過去,它確實深入教會和信徒的意識之中。而且因為耶穌的說話更多肯定馬利亞的選擇,因此兩個選項的權重一開始便有明顯差異。然而,實踐上無論是教會或是個人,持續避開馬大的崗位似乎不是太可能。於是「上好的福分」每每令人感到迷惘,它是個叫人羨慕的選擇,但又不可能全盤實現。

後來奧古斯汀認為馬大和馬利亞都值得嘉許,因為兩種方式原是彼此補足。十一世紀熙篤修會(Cistercians)成立,秉持愛德工作與默觀禱告生活雙軌並行。十三世紀的托鉢修會如方濟會和道明會,他們組織之內都不難看出有人承擔著馬大式的崗位;而另外一部份的人可以在馬利亞式的路徑上前進。除此之外,歷史中也曾有人另辟蹊徑,提出靈性初階的信徒選擇馬利亞的路,到了成熟以後便可以承擔有如馬大的崗位。

把馬大和馬利亞的選擇視作可以普遍應用的模型,大概就是上面提及那種困惑的原因。馬大和馬利亞都只是在個別的處境中作出具體而特定(particular)的選擇。這些選項獲得的評價高低,並不可以抽離於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若是把它們從處境中提取出來成為具普遍性的模型,它們如何適用於每一個新的處境中,倒是不容易說得清楚。

回到事發現場,在馬大和馬利亞家裏的對話,跟耶穌對食物的態度關係密切。事實上,從福音書的敍事中讀者清楚看見,耶穌關心人飲食的需要,例子可謂俯拾皆是:他使睚魯女兒復活之後,立時吩咐人給她東西吃(可 5:43)。他見跟隨他到野地的群眾晚飯沒有著落,便吩咐門徒:「你們給他們吃吧!」(太 14:16)。當他從死裏復活,在海邊向門徒顯現,也不忘為他們預備飲食。復活主說:「你們來吃早飯」,然後「就來拿餅和魚給他們」(約 21:12-13)。然而,有時候他似乎對飲食不十分在意。他教導門徒「不要求吃甚麼,喝甚麼,也不要掛心」(路 12:29)。耶穌從死裏復活的頭一個下午,陪伴兩個門徒行路往以馬忤斯,將近他們所去的村子,日頭已經平西,耶穌像是還要往前行,沒有歇腳用晚飯的意思,卻被他們強留了(路 24:28-29)。

上面這些事例說明耶穌一方面重視人日常飲食的需要,也使用食物去達成上帝的工作,例如以馬忤斯那頓飯食成了兩門徒重拾信心的關鍵。但同時耶穌教導人要辨別處境中不同事情的優次。耶穌的想法幫助我們看清馬利亞選擇「上好的福分」背後的張力。在沒有自來水、電力和燃氣等現代生活條件的一世紀,馬大的申訴事實上是十分合理,何況「款客」(hospitality)是當時文化中重要的美德,也是家主面子尊榮之所繫。耶穌加上門徒一大幫男人的飯食,並非一人之力可以輕鬆應付。對於馬大的要求耶穌回應說:「馬大!馬大!你為許多的事思慮煩擾,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馬利亞已經選擇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奪去的」(路 10:41-42)。耶穌說話之間的意思可能是:「我不介意今天有沒有吃的,若我不吃一餐,我的學生跟著我一樣就是了。我到你的家來,能夠與你、馬利亞和拉撒路深入談話,在我看來比獲得你的款待更重要。你身為持家者的尊榮,不會因為端不出飯食而蒙受虧損。相反,在這短暫的相聚中你和家人能夠多聆聽上主的道更為可貴。」

耶穌與這家人短暫相聚一天,怎樣運用時間才是明智?在具體的處境中馬大和馬利亞都作了二選其一的選擇,耶穌稱許馬利亞的選擇。但我們顯然不必將這非此即彼的選擇普遍地,或者劃一地加諸其他處境上。不然「五餅二魚」的神蹟便不應該發生,因為既然是上好的福份,野地的群眾理應選擇空著肚子徹夜聽道,但這顯然不是耶穌的心意。群眾中若大半都不作明智的決定,反倒離開那裏往到附近找吃的,那吃飽數千人的神蹟也不會成為事實。

不把聖經人物視作可普遍化的模型,但我們仍然可以藉他們的經歷照亮當下的生活處境。畫家委拉斯蓋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1599-1660),透過作品 Christ in the House of Martha and Mary,把 17 世紀西班牙人的日常生活,與馬大和馬利亞的事並置連結,探討它們的意義交匯。

畫面前景左方兩位女性是主角,年輕的那位正在用黃銅研缽搗碎食材,大概就是桌子上的蒜頭和紅辣椒。桌面上還有魚、蛋與一個可能是盛橄欖油的瓶子。有人認為簡單的食材可能暗示正值「預苦期」(Lent),由於當時的教會規定齋期不能進食禽畜的肉和奶類製品,所以民眾會多吃魚。然而這推測未必完全可靠,因為雞蛋也屬齋期禁戒之列,但卻出現在畫中。

畫中年輕女子顯然十分不悅,在這幽暗侷促的廚房角落工作,她表情流露委屈。持着碾杆的右手早已通紅,反映她使勁地工作已好一段時間,她希望得脫離目前重複乏味的差事。她身後那位年長女士正對她指點,用意到底是講述過來人經驗,是安慰鼓勵,抑或批評責備,讀者只能憑想像去填充她們的對話。

畫面右上角是《路加福音》十章 39-42 節的情境,畫家演繹耶穌坐在扶手椅上回答馬大,而馬利亞則坐在地上。這畫中畫設計令觀畫者自然地聯繫馬利亞「上好的福分」與廚房二人的處境,但這互相呼應的關係,具體而言是甚麼意思卻仍十分含糊。或許我們先問問,耶穌,馬大和馬利亞所佔的小方格到底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畫,抑或是一面鏡,讀者看見的是鏡像,又或者那方格的而且確是廚房與客廳之間的通口(hatch)?評論這畫的學者為這三個可能性提出紛紜的論據,但若姑且接受「通口」之說,則意味廚房二人對話之際,她們同時聽見馬大的埋怨和耶穌的反詰。繪畫作品雖然沒有聲音,但畫家卻能夠把四個角色的說話交疊於同一時空,並且為觀畫者的詮釋能力帶來巨大的挑戰。

那位年輕女子是否聽見馬利亞專心追求屬靈事物,反觀自己俗務纏身,因而感覺委屈?所謂她擺脫不來的俗務到底是甚麼?是奴隸的身份注定她餘生都只有被奴役,看不見將來?抑或她是盲婚啞嫁制度的犧牲品,在丈夫管轄和婆婆的監視下只有生育和不斷重複的家務?又或她是否希望能接受教育,但除了發願守獨身進入修道院外,並沒有其他途徑,因而感窘迫委屈?她身邊年長女性的人生經驗如何?正為她印證福音書中耶穌說話的真實,抑或是在勸她接受現實,不要有過份的想法?

畫家沒有為上面連串問題提供現成答案,卻邀請讀者自己求索。他的作品將 17 世紀西班牙一般婦女在生活中面對的限制,與馬大和馬利亞的事並置(juxtapose),探問當時女性如何能得到耶穌談及的「上好的福分」。這並非犬儒地質疑這「福分」虛無飄渺,甚至嘲笑它是否真正存在,而是切實地面對文化脈絡中妨礙女性自主邁步的禮教與規範。與此同時,作品也挑戰個人是否願意為「上好的福分」掙扎,為突破而付出代價。

委拉斯蓋茲另一幅同期作品 Kitchen Maid with the Supper at Emmaus,無論色調、構圖與主題都與 Christ in the House of Martha and Mary 彼此呼應。這次的事件是兩門徒強留耶穌在以馬忤斯村子用晚膳,畫面同樣是廚房一角,人物是一位年輕的黑人女僕役。畫家再次運用畫中畫的設計,廚房牆壁上明顯有一扇「通口」,通過它看見也聽見隔壁發生的一切,復活主偕兩門徒正在擘餅與對話。那僕役背貼近牆壁,側耳聆聽隔壁傳來的聲音,她的視線落在陶瓷壺上,或許其上光滑的釉面正為她反射復活主的模樣,她雖然未得正視這位說話有權柄,也帶來希望的主,但她不放過偷偷從倒影觀看他的機會。同樣地,畫家將福音好消息與有色人種奴隸階層的生活並置,觸發份外尖銳酸楚(poignant)的感受。福音的好處和復活的盼望,是如何能夠在邊緣人身上體現?對於奴隸階層、婦女、貧民和其他 17 世紀西班牙文化主流外浮沉的人,耶穌的福分、復活新生與將來的盼望,是如何得到實現?

圖片來源: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rist_in_the_House_of_Martha_and_Mary_(Vel%C3%A1zquez)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Kitchen_Maid

【作者保留版權】

葉沛森
香港浸信會神學院基督教思想客座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