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們簡略地介紹了市場的本質,市場是一個交易的平台,也是一個資訊交換的地方,按着市場提供的資訊和個人的資源和喜好,我們自行調節生活的消費形式。我們提到市場是一個無名的平台,好處是各人有更大的自由,壞處是不能建立團契生活;市場也是一個嚴厲的風紀,不能適應市場需要的公司或個人,都會受到市場無情的淘汰。今次我們要從神學的角度分析市場經濟的價值觀。
我們要問一個問題:「為何需要對市場經濟作出神學反省?」政府討論政策時,從來不會諮詢神學家的意見,我們這些神學人談經濟,是否庸人自擾?為甚麼用神學去討論市場經濟呢?因為任何一個社會行為背後都假設某些價值觀,當我們經常參與某種社會活動時,這種活動的價值觀可能泛濫成為個人和社會的主流價值,可能帶來破壞性的後果,神學思考幫助我們去發現和抗衡這些破壞力。
舉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市場經濟模式對香港教育的影響。市場是一個交換訊息的平台,主要是量化訊息(價錢、數量、日期、利潤等)的交換,一些不能量化的東西,是很難建立市場的,例如我們沒有買賣榮譽(指榮譽本身,不是指代表榮譽的東西如榮譽學位等)的市場。第二,市場的本質是競爭,是一個適者生存的遊戲。香港過去十多年的教育改革,似乎量化和競爭成為主要的指引,於是設立了校內批核的機制,用大量的文件去建立一些所謂客觀的數字,老師疲於應付,結果投放在真正教育工作的空間減少,使一些本來熱心培育孩子的老師黯然離職,善於公關和精於企劃的老師則獲晋升。
在競爭的原則下,政府鼓勵直資學校的繁殖,關閉收生不足的學校,設立優質教育基金讓學校申請,令所謂「成功」的學校可以取得更多資源大展拳腳,容許「失敗」的學校離場。我們要問:「一所學校的『成功』怎樣衡量?」按照市場的定律,成功就是能吸引更有能力付錢的顧客,直資學校便各出奇謀吸引中產或以上階層的父母購買它們的教育服務,例如安排各式各樣的交流團;但從整體社會發展與和諧來看,這些教育服務是否真正「成功」?反之,一間在舊區收生不足的學校,可能對社區的團結和身份有重要貢獻,這種貢獻卻是不能透過市場機制表達出來,一間學校的結業,對社區的負面影響往往不止於一群失業的老師。套用經濟學的術語,教育對社會的貢獻多是難以量化和不能買賣的共同利益(common good),以市場機制和市場價值為主導的教育改革往往會忽略和損害這些社會的共同利益。 1
另一個明顯的例子是金融海嘯。市塲的定律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而且參予市場競爭時,各人應「願賭服輸」。華爾街的大亨以此辯護他們的投機活動並沒有道德上的錯誤,他們創造了各式各樣的金融衍生工具,風調雨順時,這些工具的買賣帶來巨大利潤,利潤主要落入華爾街少數高層的口袋,當市場崩潰時,對他們來說最壞的結果只是公司倒閉,這些大亨的私人財產卻受到公司的法例保障,社會中千千萬萬人因金融海嘯而導致的各種損失,大亨卻不用也無法去分擔。換句話說,勝與負的成果可能由不同的人去承擔,勝的歸華爾街大亨,敗的卻是平民百姓,華爾街大亨自然盡情去豪賭,後果是有目共睹。而華爾街大亨和平民百姓並沒有一個社團的關係,同舟共濟的視野是市場本身無法提供的,因此,社會需要透過其他機制去刻意建立。
神學思維如何能夠參與抗衡市場主義的危險?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需要有一個超越的視野,才不會陷在市場價值的迷思中,基督教的信仰正好填補這個缺口-超越性和抱有終極價值的視野。以教育為例,到底教育的目的是甚麼?就是培育孩子成為最具「人性」(或人道)的人,那麼我們會問:「甚麼是人性?」基督教信仰提供了一個答案(這裡沒有空間解釋這個答案是甚麼)── 何謂人性,有了這個視野,我們就可以明白市場主導的教育改革缺點在那裡。
另一個影響更深更濶的問題:「經濟發展的目的是甚麼?」受到市場經濟觀念的影響,我們往往把經濟發展等同於一些量化的增長(如國民生產毛額),或是把「成功」定義為勝過競爭對手(如上海或新加坡),我們可有想過經濟發展可以合乎人道,相反也可以非人道的方向發展。2 我們要追求的不是數字上的勝利,而是生活質素的改善。當然,數字可以反映現實,我們並不反對政府以一些重要的數據做計劃,然而當社會墮入追數字的迷思時,我們便需要用更濶的視野提出批判。
而這種批判,是整個基督身體的事奉。要抗衡市場價值的泛濫,不單是理念上的工作,更要透過信徒在不同處境下作出個別或集體的行動。以筆者為例,作為一位神學工作者,可能對各種社會現象所代表的價值觀有較敏鋭的觸覺,可引發一些反思和討論;但要改變這些現象,卻需要處身在這社會現象中各行各業的信徒去想辦法,作為門外漢的人未必能為他們獻策。
假如你是一位中學老師或在教統局設計課程的職員,你比其他人更明白香港教育工作的機會和限制,你最清楚有甚麼行動(作為個別的老師或透過老師群體的影響力)能抗衡市場經濟的壞影響。又假如你是一個銀行家或金融業專家,你更明白有甚麼辦法能够建立金融業和平民百姓之間的社團關係,也明白有那些金融產品是會破壞這種社團關係,有甚麼方法可令業內人仕和大眾明白這些產品的危險。如果你是一位家長,如何能培育子女有正確的價值觀,讓他們一方面能應付市場經濟的要求,另一方面又不會陷在市場經濟的迷思中,以致重視個人利益而忽視共同利益的重要,缺乏超越物質成就的視野,這都是作為父母不可逃避的責任。
總括而言,在可見的將來市場經濟仍會是世界的主流,它是一種有效的生產和分配物資的機制,對改善世界的物質生活有不可抹殺的功勞。但正因為它的效率,往往會成為社會中的偶像,使人成為了市場經濟的僕人,而不是人透過市場彼此服侍。要抗衡市場價值的霸權,是每個活在市場經濟中的信徒都需要面對的挑戰。(全文完)
1 陸鴻基,《心靈何價?資本主義全球化下的教育與心靈:基督宗教與中華文化傳統的回應》(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2009)對此有更詳盡的批評,但陸鴻基似乎假設市場價值和心靈教育是互不相容的,我相信市場的機制對教育事業也可以有正面的幫助,只是說香港的改革似乎過於依頼市場機制。
2 筆者在《中國神學研究院中文院訊》曾對此題目有粗淺的討論,見http://www.cgst.edu/Publication/Bulletin/Chinese/2009SepOct/。
雷競業博士(中國神學研究院神學科助理教授)
本文刊載於:HKPES《職報》三.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