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想用擬人法來描寫約旦河，把它看成是戲劇裏的角色，那麼這位曾站在上帝舞台上的「老演員」可有甚麼回憶？也許它會訴說約書亞昔日過河之際，河水停住成壘的神蹟 (書三 15-16)；它會娓娓道來兩位先知，以利亞和以利沙曾以外袍打河水，使水左右分開的事 (王下二 8-14)；它仍記得乃縵從河水中上來而得潔淨的興奮雀躍 (王下五 14)；還有雅各向耶和華傾心吐意的禱告：「你向僕人所施的一切慈愛和誠實，我一點也不配得。我先前只拿着我的杖過這約旦河，如今我卻成了兩隊了」(創三十二 10)。
老演員大概因自己在神的工作中有這樣的戲份而心滿意足。然而，它也許從未想過，當道成肉身住在世人中間的日子來臨，它會再一次有份於上帝的啟示行動，而且擔綱比從前更重要的角色。這一次進入河水的行列中，有一位的竟是上帝的兒子，而耶穌受洗所顯彰的是三一平安而美麗的團契，約旦河竟有幸成為襯托三一的配角。約旦河的河水圍繞着創造它的主，而洗禮的水從此成為了上帝救贖工作中的其中一樣標記。無怪從古到今，前往約旦河的朝聖客都有用小壺 (ampulla) 把一點河水帶回家的習慣。
歷來教會以圖像表達基督受洗事蹟的例子多不勝數，可以料想，這些圖像的設計皆以福音書內的敍事為藍本。然而今天閱讀它們之際，讀者少不免會因為兩類符號而感到納悶。第一個令人不自在的符號是「河神」。例如建於公元五至六世紀，意大利拉文納城 (Ravenna) 的「亞流洗禮堂」，其天花圓拱頂用馬賽克修飾，主題為基督受洗，除了主角耶穌外，右邊是施洗約翰，左邊竟然有一位河神坐在水中。學者認為這事例不能解讀為宗教文化的折衷或綜攝 (syncretism)，[1] 因為基督宗教在五世紀末的拉文納城早已是主流，異教符號不大可能在教會建築物內重要當眼的位置樹立而不引起反對。
細看「亞流洗禮堂」天花馬賽克的河神，造型接近羅馬傳統的台伯河神 (Tiberinus)，他坐在水中舉起左手，似乎因看見基督受洗感到驚訝。他身後的水壺傾倒出河水；右手拿着蘆葦代表一切在河邊生長的植物。河神頭上有一對橙紅色的螃蟹螯，象徵河中生物，造型帶點滑稽，並不威嚴，亦不顯出宗教力量。這河神的出現並非因為教會藝術混雜了異教，而是利用河神符號作一種地理定位的標籤，它強調基督受洗事件是在一條實在的河流中發生，這河流有名稱，人可以親身去尋訪，它並非幻想杜撰出來的河川。古時的文化習慣把真實具名的山川河岳擬人化，這表達手法本身並不同等於承認該地理位置是神祇。因此，如本文開始時提到，讀者可用擬人法的角度來設想，約旦河是救恩歷史舞台上的一個演員。如此闡釋河神符號在教堂壁畫中的作用，便不會產生異教文化的狐疑。事實上，另外有一些基督洗禮的圖像例子，河神被繪畫成轉身㢠避基督，或是正以雙手為基督捧着衣裳，明顯這些造型都在強調基督的地位比諸神崇高。
基督受洗的圖像傳統中令一個容易讓讀者費解的原素是天使。[2] 四卷福音書都有提及基督受洗，但沒有任何一個記載提到天使的出現。丁托列托 (Tintoretto, 1518-1594) 的作品是一個有趣的例子 (見下圖)，圖中可見主角基督雙手交疊胸口，謙卑接受洗禮。約翰右手持水砵，左手持蘆葦並枕在石頭上，細看下不難發現那石頭其實是「河神」的頭部，它的肩膀、手臂與腋下的水壺都可以辨認。而伺候基督為祂拿衣裳的責任，交由左邊兩位正飛翔的天使負責。耶穌身邊並聖靈周圍尚有其他天使出現，天使總數共八位，讀者可能疑問畫家何以一再強調聖經沒有記載的東西。
首先，天使伺候基督的想像，可能來自《馬可福音》一章3 節，經文描述耶穌在曠野四十天，受撒但的試探，與野獸同在一處，「且有天使來伺候他」。[3] 然而，在曠野受試探與約旦河洗禮是截然不同的處境，雖然這兩個經文片段編排上彼此緊接，但並不因此必然得出天使在洗禮的之際伺候基督的結論。另一個較為細緻的推論則主張基督既是道成肉身，是與世人同在的「以馬內利」，因此關乎祂的敍事順理成章地描摹一幕幕凡人 (mortals) 圍繞着基督的情境。但與此同時，道成肉身除了取了完全的人性，在祂裏頭也是完全的神性。因此，不單只凡人圍繞着道成肉身的主，天使時刻環侍基督周圍也是理所當然。
我們可以推測，經文沒有記載天使時刻環侍基督，是因為見證人沒有親眼看見或親耳聽到。凡人的視覺看不見屬靈領域的事情，除非情況特殊，人的視覺被打開：例如以利沙曾為身邊少年人禱告，耶和華開他的眼目，他就看見滿山有火車火馬圍繞以利沙 (王下六 17)；《路加福音》記載主的使者站在聖殿香壇右邊向撒迦利亞顯現，他看見就驚慌害怕 (路一11-12)；當彼得被監禁，有主的一個使者來站在旁邊，屋裏有光照耀。天使拍彼得的肋旁，拍醒了他，吩咐他起來束上帶子，穿上鞋，披上外衣，跟着走，彼得一一照做，但以為只是夢中異象 (徒十二 7-8)。這幾個例子被記錄下來，正好說明人看見天使是例外的情況。因此，見證人沒有耳聞目睹的事，自然不會成為聖經的內容，但某事情沒有被看見並不等於它從未發生。具有完全神性的基督與父原為一 (約十30)，設想天使來伺候祂並非毫無理據的玄思。
然而，更值得留意的是教會在基督受洗圖像中添上天使，目的非為說明天使在場乃歷史事實。畫中天使畢竟是個符號，用來標示這洗禮與當日約旦河其他的洗禮不能相提並論。約翰的洗本是悔罪者的水禮，因此他起初打算攔住耶穌，因為約翰反過來受基督的洗才合理。所以，當圖像中的約翰聽從了耶穌所言「你暫且許我」(太三15)，遂將水倒在基督頭上之際，天使的出現正是要提醒讀者約翰先前的說話：「我當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這裏來嗎？」(太三14)。天使為基督捧着衣裳這一幕表達這位受洗者的身份特殊，天使甚至顯出驚訝的神情，似是一時未能參透神兒子與罪人徹底認同的奧秘。意大利畫家圖爾奇 (Alessandro Turchi) 的作品中，左右兩邊四位天使引頸觀看洗禮稍縱即逝的一刻；聖靈旁邊的三位天使亦全神貫注從天上細察這一幕。畫面左邊尚有兩位天使侍立，其中一位雖然正轉過身去，彷彿錯過了關鍵時刻，但他似乎是在招呼同伴，指出這位受洗者與別人不同。
總括來說，天使的符號產生幾方面的效果：(1) 示意在凡俗可見的事物表象之上，存在着屬靈的真實，人不應該忽略屬天的事情；(2) 指出受洗的耶穌身份非比尋常；(3) 天使的恭謹表現向讀者示範人面對基督時的合宜態度；(4) 即使深諳屬靈事物的天使尚且在道成肉身的奧秘面前驚訝詫異，讀者因此被提醒，不要自以為已經掌握了信仰的奧秘。
了解河神與天使符號在基督洗禮圖像中的功用，減低閱讀時的困惑。然而，福音書記載基督受洗所蘊含的多重意義，圖像是否能夠一一盛載 ？(待續…)
[1] 本文參考學者 Robin M. Jensen 關於水禮符號圖像的研究：Baptismal Imagery in Early Christianity (Baker Academic, 2012) 與及 Living Water: Images, Symbols, and Settings of Early Christian Baptism (Brill, 2011)。
[2] 參 Estelle Alma Maré, “Angels in Representations of the Baptism of Christ: A Survey with reference to El Greco’s Innovative Approach to the Scene,” South African Journal of Art History, vol. 15, (2000): 85-95.
[3] 另參《馬太福音》四 11，「於是魔鬼離了耶穌，有天使來伺候他。」
圖片來源：
Arian Baptistry ceiling mosaic, Ravenna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Arian_Baptistry_ceiling_mosaic_-_Ravenna.jpg
Baptism of Christ, Tintoretto
https://www.wikiart.org/en/tintoretto/baptism-of-christ
The Baptism of Christ, Alessandro Turchi
https://www.museodelprado.es/coleccion/obra-de-arte/el-bautismo-de-cristo/52314bf2-12df-41d9-b74e-30c0509ef6f5
【作者保留版權】
葉沛森
香港浸信會神學院基督教思想客座助理教授
